【梧桐小说】茶人窦伦
(一)
天已大亮了,窦伦背上行囊,望着生活了十二年的大宅门,不由得双膝倒地,他大声地喊着:“我一定要混个人样回来!”
窦伦是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,当地有一句俗语:“养七不养八,养八就要杀。”意思是父母只养孩子到七岁,八岁时小孩就要学会独立生活,帮助干家务活,甚至干农活。当地还有一句俗话:“前世不修,生在徽州,十二三岁,往外一丢。”小孩十二三岁就要被撵出家门,自己外出谋生。
窦伦上面有三个哥哥姐姐,下面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,窦伦行四。他从懂事起,就知道这条家规。于是,他不等爸爸妈妈丢他,自己就把自己丢了。上哪里去讨生活呢?无非就是到远一点的邻村,给人家放放牛、喂喂猪什么的。窦伦不这么干,他要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闯荡,连玩带给自己找饭辙。
也许是老家有很多茶树的缘故,窦伦对于沿途的茶树也非常感兴趣。每逢路旁山边,叠石重重的茶树丛生之地,他必然不由自主地一边凝神观看,一边采几片茶叶,放入嘴中咀嚼,尝尝味道。倘有好茶水,便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出茶具,叠石为炉,以枯木桠枝为燃料,当场煮茶,并细心体会。晚上,就到寺观农家求得一点施舍并借宿一夜。
他是一个有心人,每到一地,都会虚心向老乡、僧人求教,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小弟弟。于是,窦伦免费学到了很多关于茶的知识。 窦伦胆子也很大。有些危山险谷,人足迹不到,窦伦敢冒险深入,以策安全,但也有例外。据土人报告:“黑龙白龙二潭附近,每逢天气闷热,或淫雨滂沱之时,常有龙形出现,鳞甲焕然,双角对峙,蜿蜒摇摆首尾,状甚狰狞,惟有薄云护体,不见全身......”窦伦不信,潜往探视,静待良久,一无所获。
(二)
“爹爹,我的茶好!”
“爹爹,还是我的茶好!”
“我的好!”
“我的好!”
窦伦看着兄妹两个人在夸自己采到的茶叶,一骨碌爬起来,他不知道这两兄妹下一步要干什么,也不知道他们的爹爹如何评判——窦伦是昨天晚上借宿在这个半山腰的家庭的。他又渴又饿,差点跌倒在这个院子前。老爹正好出门,看到这个毛头小子,一把就把他连搀带拉地送回了自己的家。
这是一个大家子,爹爹、妈妈、老奶奶,外加六个孩子。窦伦记不住他们的名字,只能从年龄上分出老大、老二直至老六。
刚才吵架的便是老大和小妹老六。
老大手捧一把茶叶,用力地闻着,大声喊:“好香呀!”小妹也不甘示弱,也捧着一把茶叶,奶声奶气地叫:“我的茶好嘛!”
老爹什么都没有说,拿出两个杯子,把两个人的茶分别放了进去。然后从瓦罐里舀出两瓢开过了一会儿的开水,缓缓地倒入茶杯中。等到茶叶有将近一半沉底的时候,把茶汤倒掉,再用开水冲一遍茶,对着窦伦说:“你尝尝,哪杯茶好喝?”
窦伦端起茶杯,看看茶汤的颜色,再用鼻子闻茶汤的香气。喝,都是好茶,香气逼人,喝上一小口,好有味道!不过,窦伦此时还不能说上这两种茶的区别,只知道好喝而已。
老爹拿起老大的茶,“你看看,这种茶颜色嫩黄,芽叶匀细,汤色透亮,回味干爽,是不是?”窦伦不住地点头。
老爹又拿起小妹的茶,“你再喝这种茶,清香,清爽。别看它的颜色是黑的,泡出茶来可是清亮见底。对不对?”
老爹看着眼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小子,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爱怜。这个孩子,跟自己的老大差不多大小呀。这么点点就出来讨生活,不容易呀!
老爹又指着老大的茶说:“这叫吴山云雾茶,是从好高好高的山上采的高山茶,我们都叫它‘山珍仙叶’。过去只在红薯地边种上一圈,用茶树和玉米、高粱隔开。这种茶采不了多少斤,都是自家人喝的。”
“你再看细妹的茶,它是一种独芽茶,更采不了多少斤。好像还没有见过有人卖。你们家不是也种茶吗,你愿不愿意学呀?”
窦伦想都没想,“嘭”地一下就跪在了地上:“师傅在上,请受窦伦一拜!”
从此,窦伦成了老爹的第一个高徒。
(三)
“喔喔”,公鸡打鸣的声音传入了窦伦的耳朵里,他揉了揉眼睛,还这么黑呀,起来这么早干什么?正在他打哈欠的时候,他听见了老爹炒茶的“嚓嚓”声。
窦伦转到外屋,老爹已经开始在大铁锅里炒青叶了。
“老爹,您什么时候采摘的茶叶呀?”
“鸡叫以前呀。太阳出来,露水干了,茶叶味道就不好了。明天早起呀,跟我一起采茶!”
“是喽!”
“来,跟我学学炒茶。”
窦伦来到师傅炒茶的铁锅前,锅底微弱的炭火映红了师傅黝黑的脸膛。师傅用双手上下飞舞着,好像在变魔术一般。
“别站着看,过来,把手伸到锅里去!”
窦伦刚把手伸进锅里,“烫!”
“不许把手缩回去!”师傅厉声喝道,窦伦乖乖地把手放回了锅里。
“这样,先把茶叶抄起来,然后用手胡噜锅底上的茶叶。对,再这样抖,这样推、扣、压......小子,这种一芽一叶,叫做一旗一枪,可是好茶叶,糟蹋不得,就得用心。你看着啊,这是青锅、回锅、辉锅三道工序,一样不用功都做不成好茶叶!”
窦伦摸着手上烫出的大泡,连筷子也拿不起来了。他只说了一句:“师傅,我头痛,不想吃饭了。”师傅摸了摸窦伦的头:“哟,头发烫。小子,我来给你治。”
老爹抓起一把陈茶叶,再放上两片鲜姜,两瓣儿蒜,一点盐,用筷子搅和搅和,“来,喝下去!”
“咋这么苦呀?”
“傻小子,茶解七十二毒,良药苦口利于病呀!”说着,老爹又从另一个锅里抓出一把喝过的陈茶叶敷在窦伦的手上,没过多一会儿,窦伦的手就觉得不那么痛了。
第二天一大早,窦伦就跟着师傅采茶叶去了。师傅说:“采茶贵在时间。太早了味道不全,迟了散神。以谷雨前五天最好,后五天就差一点,再五天更差。茶芽紫的最好,面皱的不怎么好,团叶更不好。一夜没有云彩,早上带露珠儿采摘最好,中午采摘就差点,阴雨天气最好不要采摘。生长在山谷中的茶叶最好,竹子下的差一些,烂石中的又差一些,黄沙子中的茶树最差。”
窦伦边听边采,手指也越来越灵活,两只手一起摘,上下飞舞,好像做游戏一样。
吃过午饭,师傅拿了一只茶杯和一桶茶叶,神神秘秘地对窦伦说,“来,师傅给你变个把戏。”说着,师傅把茶叶桶打开,“小子,看看闻闻,是什么茶叶?”窦伦一看,这茶铜丝螺旋条,浑身披毛银隐翠。闻着也有一股独特的味道,脱口而出:“这是毛尖1”
“好小子,没白教你!不过,你会冲泡这种毛尖吗?”窦伦摇了摇头。师傅说:“看好了啊。”师傅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只透明的玻璃杯。泡茶之前,先用滚水冲烫玻璃杯。第二步:先放水后放茶叶。茶叶浸湿就会沉底,等一会,就见叶片的银色茸毛与渐渐涨大的茸毛隙中的气泡如雪浪披银珠。一会,茶叶伸直冲向水面,像一支支立起来的银枪,而杯底染上茶绿色,上下水色分成了两种颜色。又过了一会,随着茶叶上升的气泡在水面上消失了,茶叶又沉回杯底,这个时后水面也有淡淡的嫩绿色,沉叶茸毛隙中另一些小气泡受热又膨胀产生上浮力,携叶片再次上升,继而再下沉。就这么反复3次,杯底的绿越来越浓,并向上渗透,把原来水晶般的透明色染成碧玉,而茶香也随泡浸时间的延长而散发出阵阵幽香,味儿越来越浓。这种茶,真像一件特殊而又生动的工艺品,让人叫绝。
窦伦喊出声来:“太好了,开眼了!”
师傅拍了拍窦伦的肩膀:“小子,看见了没有,这三上三下,叫会耍把戏的茶。这茶道呀,要学的东西太多了。”
说话间,窦伦已经在师傅家住了一年多了,小伙子也长成了大人模样。一天,师傅拿出几个茶叶罐,让窦伦鉴定这些茶是什么茶。
师傅先拿出一罐,窦伦闻了闻,又用茶匙崴出一点看了看说:“这是都匀毛尖。”
“为什么是都匀毛尖?”
“您看它,三绿透三黄,茶的颜色绿中带黄,汤色绿中透黄,叶底绿中显黄,回味甘甜,芽头肥壮,白毫显露,条索卷曲,香气青嫩。” “好了,”师傅打断了窦伦的判断,”再看看这是什么茶?”
窦伦看了看又闻了闻,十分肯定地说:“这是竹叶青茶!”
师傅笑了:“世上只听说过竹叶青酒,哪里还有竹叶青茶呀?”
窦伦知道师傅在考他,于是一板一眼地说起来:“竹叶青茶是产自四川峨眉山的明前茶,是在清明前三五天开采的,一芽一叶,像个扁条,两头尖细,泡出来的茶汤色是清的,叶底嫩绿。”
“这竹叶青茶有什么讲究呀?”
窦伦知道,这是师傅又在考他:“这是1964年,陈毅元帅陪同周总理出访亚非后,忙里偷闲,与乔冠华、黄镇一起到峨眉山度假。在万年寺,主持用寺中种的香茶招待陈毅元帅。陈老总问:‘这是什么茶呀?很不错吗。’主持告诉陈毅:‘这是自家产的茶,还没有名字’”。旁边的方丈聪明,立刻说:‘请陈老总给起个名吧!’陈毅沉思片刻,说:‘这茶泡开之后如竹叶,汤色亦如竹之翠绿,味道也如苦竹叶清香回甜,我看就叫’竹叶青‘吧!’从此,‘竹叶青’茶就出了名了。”师傅笑着点了点头,又拿出一罐茶,问:“这是什么茶?”窦伦只看了一眼就说:“乌龙茶。”
“为什么叫乌龙呀?”
“这里也有个故事。清朝雍正年间,在福建安溪县西坪乡南言村里有一位茶农,也是一个打猎好手,姓苏名龙。长得黝黑健壮,乡亲们都叫他‘乌龙’。有一年春天,乌龙上山采茶,突然一只山獐从身边跑过,乌龙举枪就打,山獐拼命跑向山林深处,乌龙穷追不舍,直到捕获了猎物。当他把山獐背到家里的时候,已是掌灯时分,乌龙和全家人连夜宰杀、品尝,全然忘掉了还有放在锅中准备炒制的茶叶鲜叶。第二天清晨一看,锅中的‘茶青’,已经镶上红边了,还发出了阵阵清香。当茶叶制好后,用滚水一沏,嗬,味道香醇甘厚,全无往日的苦涩。乌龙经过反复试验,采用萎凋、摇青、发酵、烘焙等工序,终于制出了品质优异的茶类新品——乌龙茶,安溪也随之成为了乌龙茶的著名茶乡了。” 师傅连连点头,又拍了拍窦伦的肩膀:“孩子,师傅的脓水也就这么多了,你该下山了!”
窦伦一听就急了,扑通一下子又跪在了地上:“师傅,您不要我了吗?我给您当一辈子徒弟,再给您养老送终。”
师傅连忙扶起窦伦:“孩子,茶道这东西,要学的太多了,我这里只有一点还能说一说的茶叶,但是,这里还缺两样最重要的东西,水和壶。水为茶之母,壶是茶之父,我这里连茶的父母都没有,你学不到真正的茶道了。”
“我不要学,我要伺候师傅一辈子!”
师傅摸着窦伦的头说:“傻孩子,你当初是怎么让家里赶出来的?家里不就是让你到外面闯荡学一两门手艺成家立业,再养家糊口吗?师傅不能耽误你。你那么聪明,一听一看,什么都能记住,什么都能操作,我不能让你就会这么一点东西。你要是想吃茶这碗饭,你就得再学上三年五载的,再呆在我这里,你就只能是个种茶匠了。师傅要让你做个真正的茶人。”说着,师傅拿出一个小罐,“你拿着这个小茶叶罐,到五百里以外的克州去找兴隆茶庄的梅老板,他看见这个东西就会收留你。我们是八拜之交的兄弟。你要学,就要学会斗茶;学会斗茶,你就差不多有饭吃了。去吧!”
说完,师傅连头也不会,径直走了出去。
窦伦知道,自己该是离开的时候了。他把自己的几件衣服捆吧捆吧,打成了一个小包袱,背上走出了师傅的家门。师傅的六个孩子谁也不敢送窦伦,只能向他挥挥手告别。窦伦一出家门,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:“师傅,您对我的再造之恩,我窦伦永世不忘!” (四)
窦伦来到一条大河旁,河水湍急,拍打在河中央的岩石山上发出“砰砰”巨响。怎么过这条河?河两岸都是密密的树,也没有看见桥,天也快黑了。窦伦猛然看到有一棵树的树枝耷拉在河的中央,离河对岸不远。窦伦心想,我要是爬到树上,再利用这根树枝悠过河去,不就能到对岸了吗。窦伦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来了,他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树,又试了试那根树枝,还行,有弹力,还算结实。窦伦攀上树枝,两腿一蹬,像一只猴子打秋千。他是要借着树枝的弹性弹到对岸,就在他刚要飞过去的时候,一个恶浪突然扑在窦伦攀着的树枝上,树枝断了,窦伦一下子就掉到了水里。